有关「羽化登仙」思想的研究,以往有学者或从殷商墓葬品「玉羽人」视角进行释义,或从汉代傩仪驱鬼及其生命信仰视阈展开剖析,或直接从道教生死观涵蕴着手探究,这些研究较为清晰地揭示了先民生前死后关于生命不朽的共同理性观照与情感诉诸,也为本文研讨提供了有价值的文思启示。本文试图从广义道教文化视野,以文字阐释学方式,梳理「羽」、「化」、「登」、「仙」等概念群的生命意涵及其内在关联,阐发文字学现象背后之古老生命宗教的终极人文价值。在此基础上,延伸论及韩国大巡真理会「道通真境」思想之人文意涵,探究其间大道文化基因的流变新生。
一、「羽」、「化」、「登」、「仙」之生命意蕴
道教文化的基本宗旨,概括起来无非八个字:「延年益寿、羽化登仙」。所谓「延年益寿」,意即延长生命在现实世界的存在时限;所谓 「羽化登仙」,乃指通过一定的修养方式来变化气质,使修行者达至「长生久视」、老而不死的终极价值。1) 客观地说,「延年益寿」的本质在于健康长寿,这几乎适用于常态生活中的芸芸众生,并非玄门修士所独具,即便合于道门修行,也只是其人生之初级向往,而非高级目标;在「延年益寿」的基础上,进而「羽化登仙」方为修道者之至上价值追求。后者可谓玄门人生之终极生命鹄的。假如没有前者,后者便无从说起;倘若没有后者,道教亦不足以冠之为「生命的宗教」。以下我们从文字学视阈解析道教文化这一终极价值的原初意涵及其流变轨迹,探究一下道教之「羽化登仙」,依次梳理「羽」、「化」、「登」、「仙」等字词的生命意蕴。
我们来观察一下「羽」字。关于「羽」,《说文解字》云:「鸟长毛也。象形。凡羽之属皆从羽。王矩切。」2)
在《说文》此论之前,从书写上看,「羽」就已几经变体:甲骨文中羽字,有的写作,像鸟类体表轻韧防水、护身保温的器官——这种写法画出了羽轴 和羽枝形状。有的甲骨文中写成,像鸟的正羽,用羽枝形状代替羽毛形状,将羽枝高度简化为,并在羽轴下端画出植入鸟类皮肤的羽根——重复结构,表示鸟类身上有大量这种轻韧防水的器官。有的甲骨文之羽字写法较为简洁,省去羽根形状,直接写作 。可见起初造字本义:「羽」为名词,表示鸟的翎毛,覆盖体表的器官,其轻韧防水,有护身保温作用。嗣后,楚简之、篆文之 基本承续甲骨文之,只是字形开口方向发生了变化,这就与现代汉语的羽字接近。
除对《说文》有关「羽」之「鸟长毛」「五音之一」加注外,《说文解字注》还作出另一番新解。如云:「羽,鸟长毛也。长毛、别于毛之细缛者。引伸为五音之羽。晋书《乐志》云:羽、舒也。阳气将复。万物孳育而舒生。《汉志》曰。羽、宇也。物聚臧宇覆之。《尔雅》。羽谓之桺。象形。长毛必有耦。故并。 部曰。 新生羽而飞也。羽、并 也。」3)「鸟长毛」亦即今人所言「羽毛」,可谓「羽」的本意。从「阳气将复。万物孳育而舒生」可见,羽与生命之繁殖孳生相关,其直接表现为阳气回复,而阳气代表生发,与阴气象征衰死相对,也可以说,羽与生命存在状态改变——生与死——密切关联。在道文化传统中,重阳贵生,一直是价值主线。
我们来考察一下「化」字。「化」,甲骨文写作,实为 (一个头朝上站立的「人」)与 (一个头朝下入土的「人」)的组合,表示由生到死的改变。造字本义: ,动词,由昂首挺立到向下入土,表示自然而然的生死变化及其过程。
也有学者研究指出,「化」字表征生育现象,如《殷周文字释丛》谓,「化像人一正一倒之形」,这与母产子情形相符,「化」与生育直接相关。「在词义上,‘生’与‘育’可以互释,‘生’就是‘育’,而‘育’也具有生养之义」,「‘化’便是‘生’的一种标志」。4)再如《周易ㆍ系辞下传》之「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意即,「天地缠绵交密,万物化育鸿醇;男女交合其精,万物化育孕生」5)。也就是说,从天地到万物(含人),其生命皆属因化而生。
这一正一反的两个人字,无论是标示同一个人的两种生存状态,抑或是指代同一生活现象中两人的不同存在方式,然而,都无一例外地直观反映出生死轮转、阴阳互涵之意象;引申开来,万象变化无常,彼此更迭流转,却无不与人关联起来,或者说,其核心主旨在于描述人的状态。从这层意义上可以说,化乃以人为中心而展开生命活动与生活现象,化的体知主体也是人。因为只有人不仅知道观察周遭物象之转化,调整自己与周遭之应和,而且懂得筹划自己向更好、更优的方向、维度之「进化」,从而,不断地优化生命状态、升华人生境界。
道学文献不乏对「化」的生命状述。如庄子〈逍遥游〉篇之「鲲鱼化鹏」,再如其〈齐物论〉篇之「周梦化蝶」,以及郭象《庄子注》所谓「独化」,虽有物(人)之际的生命转化,或个体生命自身流变之殊异,但无不肯定生命之变动不居。更有唐末五代道士谭峭撰《化书》六卷,细分道、术、德、仁、食、俭六化,将天地人神、古往今来纳入大化循环之中,在他看来,能够洞察「虚」与「物」的转化关系,操之有道,便可进入「神可以不化,形可以不生」的永生境界。
接下来再谈谈「羽化」。在古人的意象中,仙人能飞升变化,于是有人就把成仙称为羽化,貌似人长出羽毛翅膀,可以轻盈飞升。如宋ㆍ苏轼《前赤壁赋》谓:「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其中「登」,亦即「升腾」「飞升」之意,表示层级的抬升与提高。6)「化」置于名词或形容词之后,表示转变成某种状态或性质。如「绿化」「异化」「美化」等皆属此类用法。「羽化」,便是使原本无羽毛无翅膀的凡人转变成有羽毛有翅膀从而能够飞升的「羽」人。如此看来,「羽化」一方面直观形象地描述了「羽」人异于常人之处——身披羽毛、展翅而飞,另一方面也刻画了一种超越常人突破死亡大限而升华生命的洒脱状态,后者就与神话故事中的仙人直接接榫起来。
考查《现代汉语词典》之「羽化」,可见其含义有三:其一,指昆虫由蛹变为成虫;其二,特指「成仙」——古人认为仙人能飞升变化,因此把成仙称作羽化;其三,为一婉辞,乃道教徒指称人死。7)于道教文化,尤其是对于道教修行及其价值目标,词条二更贴近道人之价值理想与意义世界,然而,此时之「羽化」即「成仙」,「成仙」亦「羽化」,「羽化」与「成仙」乃同义反复,这与道教「羽化登仙」本义仍有些细微差别。
在道教文化中,针对类似古希腊智者的「哲学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其回答无不与「道」相关联。关于个体生命「我」之何去何从,道教金丹派南宗五祖白玉蟾《谢张紫阳书》即有深思与应答。其文曰:「父母未生以前,尽有无穷活路。身心不动以后,复有无极真机。」8)从血缘实体关系而言,现实个我生命直接源自父精母血;若继续追问,父母还没有出生之前我又何在?答曰:我并非完全不存在,只是不以此在的生命形态而在,却仍有无穷生命活力。若再三追问:此在这个身体完全化解掉之后,我又在哪里?答案是,我仍在宇宙大化之内,只是改变了存在的形态,此态亦潜藏无限生机——那么,究竟是什么存在、什么力量,让「我」「出生入死」,让「我」化为此在,又让「我」化掉此在?归根结底,其要在「道」。这是因为,「道为万化之宗」,「道在万化而非万化」,「万化出乎道而入乎道」。9)也就是说,形上之「道」是形下万有变化的根据,并通过形下万象变化表现其功能,但又并非千变万化本身,此「道」乃「不生不灭,无去无来」之永恒存在,万千变化本于「道」且归于「道」——这需要以人身体悟大道,将功夫贯穿人生,借用白玉蟾之辞,即「如是而悟之谓丹,如是而修之谓道」10)。白玉蟾《性命日月论》对此有进一步的阐释:「天地以坎离运行阴阳之道,周而复易,故魏伯阳谓日月为易。陆德明亦取此义训诂《周易》之字。余窃谓在天为明,明者日月之横合;在世为易,易者日月之纵合;在人为丹,丹者日月之重合。人之日月,系乎心肾。」11)洞察如此生命机理,也就不难知晓着生命存在的意义与人生发展的方向。「道」是化生万物、支配万物生成、发展、变化的根源,因此必须受人尊崇、敬仰——在道教文化中,一方面「道」进一步被神格化,成为玄门的信仰对象,亦为「神仙」这一不朽的生命符号,代表一种永恒之存在与卓绝之能力;另一方面,为玄门修士指明一条走向超越的人生价值之路:人生须向道而修,力求「形神俱妙,与道合真」,于是,「羽化登仙」遂成为玄门超越凡俗、完善生命之终极价值诉求。
接下来,我们再来聊聊「仙」字。仙之繁体为僊。僊,篆文 (人)+ (「迁」,远离),表示远离家园。篆文异体字 (人)+ (山),表示其人隐居在远离红尘的拂云深山。造字本义:名词,指的是远离世俗人烟、修炼得道而具备魔法神力、可长生不老的人。
《说文》云,「仙」古亦作「仚」,《说文解字注》谓之「人在山上皃」,「引申为高举皃」。12)此「皃」即「貌」。此意既可指修仙者修炼行为——入山潜修的量变阶段与生命状态,也可指修炼结果——变形飞升的质变阶段与存在样态。不过,无论动静孰态,总与生命修炼及其气质变化相关。另外,「仚」,暗含修道之山人之意。其实,玄门隐修者也常以「山人」、「野人」自称,以别于凡俗社会生活中的「常人」、「世人」,意在表明抛开俗务、致力炼养的价值主张与立世方式,在他们看来,内修外炼乃超越凡尘的不二法门。
二、丹道修炼与仙真品阶
宇宙世界究竟是什么?天地人生又如何存在?这些不仅是知识探究的问题,更是生命练达的学问。道教文化于此,有其独到的见解与作为。
在玄门修道者眼中,人身小天地,天地大人身—天人同构一理,皆为道生气化的存在,同为大化流行的共在—这就是道教天人一体的宇宙观。而且,细究起来,宇宙万象(含人)之化生流行,可分为两种趋势,其一乃由隐而显、从无到有的变化运动,所谓「一无生万有」;其二为自显而隐、从有至无的变化发展,所谓「万有归一无」。13)前者被称之为「顺化」,后者被称之为「逆化」—在道教人生理论中,「顺」「逆」不仅关涉体知宇宙社会成毁的认识论,而且也关联玄门印证人生价值大小的方法论,是关系到生命能否终极解脱的重要法门,故有「顺则成人,逆则成丹」之说。元ㆍ陈致虚《金丹大要》对此如是揭示:「是以三物相感,顺则成人,逆则成丹。何谓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故虚化神,神化气,气化精,精化形,形乃成人。何谓逆?万物含三。三归二,二归一。知此道者,怡神守形,养形炼精,积精化气,炼气合神,炼神还虚,金丹乃成。」14)玄门修士认为,由太初无形无象的「道」生出真元一气(炁),这元气(炁)化为阴阳二气,阴阳二气合成第三体(和气),第三体(和气)又衍生出芸芸万物,此为宇宙世界的衍生过程,表现为有生有死、生生不息的造化之道,其基本特征是「无中生有」的顺行生就,就个体生命而言,呈现为出生入死的过程性存在。道门人士不甘心于以死为了的生命结局,大胆发出「我命在我不在天」的生命强音,潜心摸索逆修返本的不朽法门,「还丹成精亿万年」15)的内丹功夫便属此类。内丹功夫意在逆而行修,力使万物合而为三(即精、气、神),三复化为二(即铅汞或坎离),二亦归一(结成金丹)。此乃陈致虚所谓「夺尽天地冲和之运,阴阳化机之妙」,炼就金丹,进而以丹达道,常住永生。
在修道者眼中,宇宙大化皆以「道」为起点与归宿,同时,亦有「顺道生人(物)」、「逆道成仙」之分野,白玉蟾以「顺之则凡,逆之则圣」16) 来概括——前者指向宇宙万物(含人)的生成图景,后者言说道门人士逆修返本的修炼程式。这一修炼程式,依据《老子》「反者道之动」的返本归元原理,逆返宇宙演化次序而修炼,经由「炼形化精,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化虚,炼虚合道」,乃至「得道成仙」,实现道教人生之终极理想。此过程,亦称为「修道合真」,因为「真」的「本义」即「僊人变形而登天也。」17)在道教文化,仙人又称「仙真」之称。由凡俗臻于仙真,内修外炼必不可少。此乃羽化登仙的操作程式与必要环节。
至于修道合真从何入手、如何行持的问题,内丹家自有一番解释:所谓精、气、神,乃指人体先天秉赋的元精、元气和元神。其中,精是基础,气是动力,神是主宰。炼丹第一步是要求以神驭气,以神炼精,使精、气合而为「大药」。内丹家称神为阳,称精、气为阴;对心、肝、脾、肺、肾等脏器,又分别以火、木、土、金、水名之。认为心在上,属火,卦象为离;肾在下,属水,卦象为坎。心之下,肾之上,约在脐下一寸三分处,有一腔,名曰「气海」,亦名「下黄庭」「下丹田」,这就是炼丹的处所。炼丹大要在于使心肾相交,取坎中之阳,填离中之阴;以坎水离火,使顺置的火水「未交」成顺置的水火「既济」,即「甘露降时天地合,黄芽生处坎离交。」此「甘露」指先天一气,从泥丸下降;「黄芽」指丹母,从丹田而生;上下交凝,即成圣胎,此之谓丹熟。
「以丹成道」「得道成仙」乃玄门修持精义、终极诉求。《修仙辨惑论》载金丹派南宗四祖陈楠有关「修仙三等」、「炼丹三成」之论:
修仙有三等,炼丹有三成。夫天仙之道,能变化飞升也,上士可以学之。以身为铅,以心为汞,以定为水,以慧为火,在片饷之间,可以凝结。十月成胎,此乃上品炼丹之法,本无卦爻,亦无斤两。其法简易,故以心传之,甚易成也;夫水仙之道,能出入隐显也,中士可以学之。以气为铅,以神为汞,以午为火,以子为水,在百日之间,可以混合,三年成象,此乃中品炼丹之法,虽有卦爻,却无斤两,其法要妙,故以口传之,必可成也;夫地仙之道,能留形住世也,庶士可以学之。以精为铅,以血为汞,以肾为水,以心为火,在一年之间,可以融结,九年成功,此乃下品炼丹之法。既有卦爻,又有斤两,其法繁难,故以文字传之,恐难成也。上品丹法,以精、神、魂、魄、意为药材,以行、住、坐、卧为火候,以清静自然为运用;中品丹法,以心、肝、脾、肺、肾为药材,以年、月、日、时为火侯,以抱元守一为运用;下品丹法,以精、血、髓、气、液为药材,以闭、咽、搐、摩为火候,以存思升降为运用。大抵妙处不在乎按图索骥也,若泥象执文之士,空自傲慢,至老无成矣。18)
不同的丹法,对应不同的仙阶。对于每一炼养者,根据自身条件,选择适合自己的修道证仙方式,是合道契真、超凡入圣的关键。道门修士经过长期的炼养实践,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养生延年方法,包括守一、存想、导引、太极拳、啸法等等,不一而足,尤其是服饵炼丹之法,更是仙道之极——在玄门人士看来,「服饵」是因「上药令人身安命延,升为天神」19);烹制「外丹」是因「服神丹令人寿无穷已,与天地相毕」20);修炼「内丹」在于「人人本有长生药」21)。炼养方式虽有殊异,然而,超凡入圣、与道合真、不死成仙却是玄门共同的终极价值诉诸。
众所周知,丹道是道教文化区别于其他宗教文化的标志性代表之一。丹道内具独特而神秘的生命信息与操持原理,故而,很有必要就「丹」字的文化意涵略作梳理。
「丹」字,甲骨文写作。其中指代矿井,在矿井中间加一指事符号,表示矿井中的矿物。造字本义:丹,为名词,指矿井中采掘的朱砂。除此之外,其实,丹字意涵也另有所指。
在早期文本中,原始的能量指的就是精液、精华。「丹」,除了朱砂之意,也代表一切红色的东西,比如太阳,它是完全纯粹的能量、纯洁的力量。在古人看来,每个男子出生时都有一个精子库:人们通常要耗费能量去繁殖后代,去追求世俗生活世界的目标;然而,修炼的人也可以选择反其道而行之——「让精液返回去修复大脑」,此道教所谓「还精补脑」之术——逐渐使自己的原始能量发展或修炼为充盈不竭状态。22)
在道教文化中的丹,指的是道人修炼的运行在腹部的能量气团。如:炼丹、气沉丹田之类。如前所述,道家炼养丹法有两种:采外药(草、木、山石、银、砂)配伍,安炉鼎烧炼,合成之物为外丹;与外丹相对,若以人身为炉鼎,以人身固有的精、气、神为药物,经过阴阳交会的作用,炼就结丹,此即内丹。白玉蟾称:「在人为丹,丹者日月之重合。人之日月,系乎心肾。」意思是说,心为火为离(日象),肾为水为坎(水象);修炼内丹,不必外求,要在抽坎填离,使后天返回先天,此乃逆修内炼之结丹功夫。从《悟真篇》所谓「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便可足见「丹」之于「仙(命)」之可贵。
道教文化中的神仙,最基本的也是道教界普遍认同的分类有二:一类是先天地而存的神灵,此即严格意义上的「神」,譬如:三清(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斗姥、玉皇大帝、太一救苦天尊、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等等,皆为「道」之化身;另一类是天地开辟之后,原为人身,经由修道合真、变化气质而成的仙真,此即与道合一的「仙」,比如:张天师、许真君、萨祖师、吕纯阳、关帝、陈抟老祖等。后者既神通广大,又长生不死,故被称为「神仙」,意即具备「神」妙莫测之法力的超凡入圣之「仙」——此「仙」,合于《说文解字注》对「僊」之「长生,䙴去」之意。23)「䙴」即「迁」异体,而「僊」乃超凡入圣、长生不死的特殊生命状态——「长生成仙」亦即道门的宗教信仰。有学者对道教神仙信仰作过归纳,指出:「长生成仙信仰的内容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人的生命的长寿甚至不死,一是人能力的超凡甚至无限。」24)
作为一种对生命健康特别关注的宗教,中国道教以得道成仙为其终极理想,在「道」与「仙」两个核心范畴关系问题上,玄门首先肯定「道」的至上价值,而后,将其神格化,所谓「一气化三清」等,以三清尊神等代言生命系列之万寿无疆与能力无限,此等神灵实乃「道」的化身,这样在理论上就预设神灵的存在,此等神灵亦即道门人生的信仰对象;另一方面,道教以「秉道受气」概述生命本质,坚信凡人学道修真,便能变化气质、与道合一而修炼成仙,此时,修道合真便成为道教人生的不二选择与必然取向,得道成仙即玄门人生的终极理想与价值皈依。
客观地说,「神灵」类的「仙」是玄门信仰的对象,修炼得道的「仙」是修道者对自身的信念,二者皆为「秉道受气」的生命形态,皆有超越死亡、了俗脱凡的能力,有了对「道」的终极信仰与对「我」的终身笃信——所谓「我命在我」——道门人生便既有终极价值的引领,又有当下发力的基点,精气神的炼养逆化历程,便是人生终极价值的生成获证过程。当然,道教所谓的「仙」在不同历史时期有不同含义,汉魏两晋道教追求肉体长存,唐宋以降就回归老子、庄子讲的道德意涵,旨在修证有道、有德者之生生不息之精神永存。
三、「羽化登仙」之内在统一
道教文化源远流长。詹石窗教授将道家与道教统合而论,提出广义道教文化史观,认为从发端上看,道教的文化渊源应该追溯到伏羲氏,至黄帝时期而显教于世。詹教授把道教的形成与发展概括为三大形态——原初道教:渊源于距今约八千年的伏羲氏。他发明了八卦,开创了中国的《易》学传统,也为原初道教作出思想准备,被后世尊为人文初祖。原初道教以黄帝拜师崆峒山为标志,其创立者是黄帝。相传黄帝在位二十八年,天下大治。他广求名师,铸鼎荆山,炼丹养生,后来有龙下降,迎其升天而去。此为广义道教文化的第一时期。继之而下为道教文化的第二时期——古典道教:春秋时期,老子撰著《道德经》,标志古典道教诞生。嗣后,尹喜、列子、庄子、鹖冠子等相继阐发大道。道教文化的第三时期产生了制度道教:先秦黄老学说,经过战国秦汉的传播,到了东汉末出现了「正一盟威之道」,标志「制度道教」的诞生。东汉以来,制度道教不断发展,出现了太平道、上清派、灵宝派、全真道等不同道派。至今,道教主要有正一道与全真道并驾齐驱。25) 詹先生此论对我们重新认识道教文化及其核心价值具有启迪意义。
道教文化「杂而多端」,对其产生的起源与阶段的划分,可以有不同的标准和依据,然而,所有这些差异并不影响一点共识,那就是将「羽化登仙」视为道教文化的生命宗旨——「羽化登仙」集中体现了道教文化的价值诉求,彰显了先民超越人生局限的生命豪情,诠释着玄门修士对生命境界的执着信念。从价值哲学视阈而言,「羽化登仙」内具丰富的生命意蕴。
如前所述,「仙」乃「迁化之人」,此「迁化」指的是由凡及仙的生命能级的迁移升华。不难看出,「仙」之本意是指人之轻举上升或长生久寿,前者侧重于生命迁化提升的过程,后者侧重于超凡脱俗的结果,二者皆立足现实生命,从动静二维指向理想人格。而道教思想中的「仙」字已是这两种含义的结合。两晋之际的道教思想家葛洪一再强调「仙化可得,不死可学」;明确指出「神灵异类,非可学也」。在他看来,「神」「仙」有别——神灵与凡人本质殊异,二者之间有天然不可逾越的界限,凡人不可能通过修炼之类的途径跻身神灵;而仙与人同类,是凡人修炼形神、变化气质而达至的完美状态。
东汉时,黄老学与神仙家学相结合,老子和「道」被合而为一。《老子圣母碑》谓:「老子者,道也。」《老子想尔注》进一步把「道」的化身老子衍化为神明,称「一者道也」,「一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常治昆仑,或言虚无,或言自然,或言无名,皆同一耳」。葛洪也用「神仙」一词,其中「神」用以修饰「仙」,在很大程度上是对「仙」的功能概述,譬如「上能耸身于云霄,下能潜泳于川海」之类的超凡本领。如此以来,「神仙」实指具有神奇功能的得道之人。葛洪为那些出世而又不离世、得道而寿老不死之人编纂而成《神仙传》。
据《四库全书》丛本和《广汉魏丛书》本所载,葛洪《神仙传》共立神仙99位,其中如老子、尹喜、刘安、魏伯阳、张道陵、孙登、左慈、葛玄等,皆为历史名人,另有20人成仙前曾有出仕经历,至于其他仙人亦均有史迹可按。他们证道登仙,各自有因,但都是由凡人修道所致。葛洪将仙人分为三大类型:「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三种类型的仙人,无一不是凡人在尘世修炼得道迁化而成。他们突破了凡人的生命极限,实现了灵与肉的相即不离,能够「登虚蹑景,云轝霓盖,餐朝霞之沆瀣,吸玄黄之醇精,饮则玉醴金浆,食则翠芝朱英,居则瑶堂瑰室,行则逍遥太清」,出入于不死的生命境域,获得了真正的逍遥自由。从这层意义上言,道教神仙实乃人类摆脱生命局限的情感企盼与价值预设,或曰完美人格典范。
在道教文化中,神仙为人格完善的象征。所谓「人格」,通常有两个方面的涵义:一是指人的道德质量;二是指人的气质、能力、性格等特征的总和。所谓人格完善就是人的品德、气质、性格的完善。道教神仙可谓人格完善的理想典型。
道教将《老子》中「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衍化为长生不死之道,认为凡人通过一定的修炼可以返本得「道」。《太平经》云:「道乃万物之师也,得之者明,失之者迷。」只要修炼得法,凡俗便可返本还原,与「道」同体。唐代道士司马承祯《坐忘论》说:「夫道者,神异之物,灵而有性,虚而无象,随迎莫测。」认为人们只要得道,就可以 「形体得之永固」,成为长生不死的神仙。《消魔经》说「真道之业,不衰不病,不死长生」,旨在通过修炼而取得与「真道」合而为一,从而康寿无疆。其间就蕴含着一条通往理想人格的证修之路。
葛长庚(白玉蟾)撰《道德宝章》注老子《道德经》,其《同异章》将「夫惟道,善贷且成」一文,注为「〇,能化其化,而不自化」26),阐明「道」为「〇」,为虚,其特质在于主宰世间万化,却不自化——意思是说,世间万物皆处于流转生化之中,呈现为阴阳、昼夜、生死等生命状态,体道合真的修道者就得参透决定阴阳、昼夜、生死等生命现象背后,促使它们不断此消彼息、相互转化那个真正主宰,也就是要把捉那个推动了阴阳消息、决定了昼夜转换、支配了生死流迁的那个存在——玄士参悟的究竟结论是,万物皆化,惟有「道」「能化其化而不自化」。此「道」不生不灭,却道化万有;万有殊相,却有生有灭,表现为生长壮老已的过程而存在,并终归于道,复返于道。前者为形上超然之道体,后者为形下具体之器用,道器相通,体用无碍。
修道之士进而体悟人生为何?人生何为?其答案在于——个人生命与天地万物一样,皆由道气所化生,而且表现为出生入死的单向历程;但玄门修士不甘心命随他去,却高倡「我命在我不在天」,力行「还丹成金亿万年」,坚信凭借玄思智慧能够洞晓造化之理,通过外炼内养,加之积功累德,人们可以盗取阴阳造化之机、逆修返本,进而生与道合、超凡成真——所谓生道合一,寿比天长。这种超越死亡、生道为一的完美生命形态,亦即道教文化的神仙位格。如道教内炼经典《黄庭经》云:
上清紫霞虚皇前:
太上大道玉宸君,闲居蕊珠作七言。散化五形变万神,是为黄庭曰内篇。琴心三叠舞胎仙,九气映明出霄间。神盖童子生紫烟,是曰玉书可精研。咏之万遍升三天,千灾以消百病痊。不惮虎狼之凶残,亦以却老年永延。
其中「舞」、「咏」皆为内修功夫;「霄间」、「紫烟」描述生命若云似雾轻盈升腾之状态。此间不乏先民对羽翎类自由自在、逍遥洒脱的仿生训练;正是基于对羽翎类的向往,加之对其的仿生功夫,便有了「羽化」之说。
一般而言,文化的产生,首先来源于人类认识宇宙自然,了解天文地理、时空变换;其次则是人类通过思维和思想意识,去利用、改造自然,产生出为人所用的产物。文化,乃「人文化成」之简称,它是一种人与自然互动的产物和结果:一方面,人是文化的主体,也只有人方可创造文化,即人文创制;另一方面,文化反过来也塑造人,也就是将理想的东西付诸现实的生活实践,并通过切实践履把人生理想实现出来,此所谓「以文化人」。
上世纪初,以「符号形式」人学学说著称的德国哲学家恩斯特ㆍ卡西尔说:「人的突出特征,人的与众不同的标志,既不是他的形而上学本性,也不是他的物理本性,而是人的劳作(work)。正是这种劳作,正是这种人类活动的体系,规定和划定了‘人性’的圆周。」27)经由人的劳作、创作,产生了符号。人创作符号并依照创作的符号去过一种有梦想有追求有意义的生活。道教预设生道合一的「仙人人格」,统合形神,融通福寿,无疑就是为信徒体道合真塑造了一种生命「符号形式」。在卡西尔看来,人便是在创造活动中,通过现实化「符号形式」来实现人性的圆周,而且「人只有在创造文化的活动中,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也只有在文化活动中,人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28)。道教通过「神仙」「符号」既把神的灵性融入俗世的生活,又把人的本性升华到神圣的境地,构筑生命意义「符号」,凝聚人生核心价值。这种「符号」,感通凡仙,交汇神人,极富生命情愫,这或许就是道教超越死亡之真义。不仅如此,道教还为信徒指明了超越死亡之通途,帮助他们实现不死梦想,成就生命终极价值,此即合道归真的圆满。
「真」与「贞」同源,后分化。真,金文 (卜,神杖)+ (鼎,祭祀神器),表示用神鼎占卜。造字本义:名词,贞卜如验的贞人,贞卜高人。籀文将金文字形中的「卜」 写成「匕」,将金文字形中的「鼎」 写成。篆文则将金文字形中的「鼎」写成。隶书 将篆文字形中的「匕」写成「十」,将篆文字形中的写成,至此字形面目全非。
《庄子ㆍ列御寇》称:「夫免乎外内之刑者,唯真人能之。」修行得道、活出本性的高人,谓之真人。《说文解字》云:「眞,僊人变形而登天也。从匕,从目,从乚,八所乘载也。」其中,「八」表示仙人升天所乘坐的东西。
《庄子》载渔父对孔子说:「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29)意即孔子的仁算是仁了,恐怕不能保全自己,心与形皆劳累,如此便丧失了天「真」本性,与本原之「道」非合而分。在道教文化中,经由逆修返本而生道合一的人格,即为仙真。
需要说明的是,一般语境下,仙真与天神也有差别。我们不妨借助考古发掘的画像来谈谈。上图乃山东嘉祥宋山出土的画像石第一层画面,据研究,此像成于公元二世纪。图中端坐的天神西王母正在仙境接受仙人拜谒。仙人长着鸟一样翅膀与羽毛,手上持有长生不死的药草。30)当然,此为古人凭借神话传说与个人理解所描绘的仙人形象。玄门道士自称羽士,表白修道证仙之志。修炼归真的仙人,在品级上低于道化而就的神人,于是,羽化而飞的仙人就谒拜高高在上的神人。在价值序列中,三清是道教最高神。从三清尊神可见道教文化的时空意识。如《道教义枢》卷十曰:
客观地讲,各种文化都有其理想人格与终极价值,登升仙班无疑便是道教文化的人生理想,而道教神仙可谓浓缩时空结构的符号象征。
三清天尊住三清天境,三天之上,号曰大罗圣境,大罗圣境乃道境极地。常言「一气化三清」,然在「一气」之先,更有「大道」,「道」乃宇宙天地人神之根本与源头。玄门修道合真,既是凝聚能量,又是返本溯源;正是在返本归根的逆修过程中,超迈凡尘有限时空,实现人生境界的登升跃迁。
四、「道通真境」之人文意涵
韩国大巡真理会,其前身乃由姜一淳(1871~1909)于1902年创建的甑山教,此教被认为是最具有朝鲜文化特色的新兴宗教。李能和将甑山教中的普天教,又称太乙教列入朝鲜道教体系31),可见,甑山教内具道文化因子。与甑山教一脉相承的大巡真理会,在传衍道教文化基因上亦概莫能外,但又不乏自身特色。有鉴于上文所及中国道文化终极价值之「羽化登仙」,我们不妨观照大巡真理会之「道通真境」的人文意涵,以期对二者在终极意义的思想观念有深入的探究与揭示。
如前所述,「神仙」乃道文化价值目标的理论预设,「羽化」实为道文化价值生成的证修路径,「登真」则为价值攀升的符号表征;神仙是人做,「丹道」尤可观——「以丹成道」「得道成仙」乃玄门修持精义、终极诉求。简言之,「羽化登仙」这一终极价值,标识着生命修为与精神超越之内在统一。与之类似,「大巡」之「道通真境」也有其内在的生命意涵与价值诉求。
众所周知,大巡真理会信奉姜圣上帝「大巡天下」所要启示的真理——「阴阳合德、神人调化、解冤相生、道通真境」——此即大巡真理会之教义宗旨。在「大巡」16字真理中,「阴阳合德、神人调化」可以理解为该教化解「三界」困厄的关系机理,「解冤相生」可视为解决「先天」危机的关键实质,「道通真境」实乃理顺宇宙秩序的「后天」理想状态。在天、地、人三界之中,大巡真理会认为,人界人事之人尤其重要,因其乃调合阴阳、协和人神的主体性存在,诚如《大巡真理会要览》「趣旨」一章声称:「以此对阴阳合德、神人调化、解冤相生、道通真境之大巡真理加以勉修、诚之又诚,以正觉道即我我即道之境界」32) 。「勉修」「致诚」的主词皆为体道行道之道门修士。唯有道人信仰此真理,经由「勉修」「致诚」此大道真理,才会达至「道通真境」的生命意域。在某种意义上,「道通真境」可谓大巡真理会的终极价值,堪比道文化的理想鹄的「羽化登仙」。
犹如中国道教以「羽化」指代炼养功夫,强调修道行道之于价值目标「成仙」的不可或缺,大巡真理会也注重修行功夫,在前期,此功夫体现为其核心教义之一的「天地公事」:「上帝降临世间,匡定天地度数,调化神明,解万古冤恨,立相生之道,开启后天仙境,解调神道,确立不可动摇之度数,其后调和人事,故众人以上帝为天帝,倍加敬仰。」33)需要说明的是,惟有教主姜甑山和道主赵鼎山(1895~1958)所行为「天地公事」,其他道人信士皆须遵奉真理,依其度数,潜心修道,而「修道分为工夫、修炼、平日祈祷和主日祈祷。」具体而言,「工夫」要求「在一定场所,按指定的方法,所定的时间诵读咒文」;「修炼」是指「不受时间所限制,诵读祈祷咒或太乙咒」;「平日祈祷」包括「每日丑时、未时自家祈祷」,若外出不便「归家后补充」;「主日祈祷」特指「每甲、己日子午卯酉时,在特定场所或自家祈祷」。34)在大巡思想中,诵读咒文、平主祈祷,旨在交感人天、体悟正觉,而且「一旦豁然贯通,三界透明森罗万象之曲尽理解无所不能,此乃灵通,亦谓道通」。35)可见,「道通」乃指修道中的心理超常的生命状态。
在大巡思想中,作为修行的道人,其修道要旨在于,「以潜心静气,凝聚永侍上帝左右的精神,磨炼于丹田,以灵通为目的,敬之又敬,诚之又诚,念念自在,念念相续,至诚奉诵」。36)这种凝神聚气之个人修养、丹田磨炼,可与中国道教之性命兼修相媲美;然而,道教修炼之丹道着重于「以丹成道」「得道成仙」,而大巡之凝炼侧重于精神常伴九天上帝,「依据所修成就道通」,并非个体之超凡入圣。简言之,前者以道通真境为目的,后者以得道成仙为指向。
无论是中国道教之「丹道」修炼,抑或是大巡思想之工夫修道,在人生终极解救意义上,并非仰赖最高神灵的遴选与「救赎」,而是强调修真个人的主体力行,二者同为「自力」型宗教。然而,两教在「自力」的内容与方式上,却又各有侧重。
在中国道文化生命理念中,悟道修真、合道证仙,更多的是立足于个人生命与生命本源之关联,其修炼神仙有一基本主张,即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在中国道门人眼里,人生即修行,修行即人生。由此衍生出道士闲云野鹤式的生活方式,白玉蟾《道情》37)诗对这种修行生活有一概述。其诗曰:
白云黄鹤道人家,一琴一剑一杯茶。
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染人间桃李花。
常世人间笑哈哈,周游四海你为啥?
苦中受尽修正道,不染人间桃李花。
常世人间笑哈哈,争名夺利你为啥?
不如回头修正道,无忧无虑神仙家。
清静无为是吾家,不染凡尘道根扎,
访求名师修正道,蟠桃会上赴龙华。
一般而言,抚琴品茗,仗剑游走,白云黄鹤,万水千山,一心向道,性命双修,清静无为,更不会招惹人间美色,只求寻师访友,参悟正道,致力早成正果。这更多的是向道之士的个人逍遥修真方式。道教这种将神仙信仰日常化、生活化的文化传统,在大巡真理会也有体现,此即「以相生伦理之生活化」,后者突出「相生之道」的日常化。与「羽化登仙」相异趣的是,大巡真理会一方面要求道人过「自省的修道生活」38),「须知修道的好坏取决于自己的意愿」,若「不反省自己,一味发泄不平不满,则只能助长相克之势」。39)故而在修行上也特别强调「须以心修炼,身体力行,使身心达到统一」40);另一方面,大巡修道更强调组织的纪律与道众的力量,着眼于诸多关系的相生和顺,达至理想的宗教社会性目标。
从这层意义上说,大巡真理会主张的日常化修道,凸显了宗教组织的聚集力量,表现出一种「一体群修」的性质;而中国道教人士的生活化修行,较多的是自由散漫式的个我操持,呈现出某种「特立独行」的气质。
在体道合真、超凡入圣的生命境界上,大巡思想与道教文化,二者也各有所重。道教文化之「仙境」,乃修道主体个人「羽化飞升」而进入的不死之域;此域不在凡尘人间,却指向天庭仙界。与此有别的是,「大巡」理想之「真境」,就在人间社会,而非天界乐土;道人信士于此「真境」,只需「人山」群修致诚,不必出世逍遥独行。
所谓「人山」群修,就是指在人山人海的凡尘之中展开修行,而非离群索居、入山避世去清修,而且,这种修行更多的是有组织有纪律、讲帮扶讲共生的团队性修持。在大巡思想中,道人依据「大巡真理的宗教性法理改造人」,促使「政治上的辅国安民和社会上的地上天国将得以自然呈现,从而可救济天下苍生」。41)「辅国安民」「救世济生」,皆带有强烈的慈悲天下的社会情怀。不仅如此,大巡真理会建立严格的组织机构,教化道人「以道即我、我即道之境界统一心灵,奉献于万化度济」42);建章立制,「开展布德、教化、修道事业」,并且以「连年持续的长期事业,计划和施行救护慈善事业、社会福祉事业和教育事业」。43)足见大巡思想非常看重「教务」「事业」之于社会文明的人文价值。
需要说明的是,在大巡思想中,道人之「精神开辟」「身心改造」,服从于、服务于「地上天国建设——世界开辟」。44)贯穿其间的,便是「大巡」真理,而「道通真境」即为这一真理的终极价值所在。如果说「道通」侧重于个体修行的超心理能力的话,那么,可以说「真境」则着重于宇宙世界的整体祥和的生命境地。《典经》〈预示〉言及的「后天仙境」,可谓此生命理想的较好注脚:
上帝曰:在后天,天下如一家,不倚威武,不施刑罚,和谐调合,依法理治苍生。为政者能以化权施政,将无越权之弊端;百姓则远离冤屈贪淫之扰,得免生老病死之苦,长生不死;再无贫富不均,相互自由往来;天地不再高远,可任意驰骋天地之间;智慧开启,通达于过去、现在、未来以及十方世界,世间不再有水、火、风三灾,是为无上祥瑞和谐的地上仙境。45)
五、结语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发现,中国道文化之神仙信仰背后,有一套生命逻辑与实践价值体系,可以说,其神秘面纱背后的生命理念、体知功夫与境界追求,以及生命修为与精神超越之间皆不乏特有的内在理路。此一特征,在道文化传统中,体现于「羽化登仙」之生命价值。简言之,「神仙」可谓玄门修士的人生信念,「羽化」指代其炼养功夫,「登真」表征生命能级攀越。「羽化登仙」寓道教文化价值目标、炼养功夫与生命境界于一体,乃玄门修士至上价值追求与生命终极鹄的之完美集结。
道文化中「长生不死」的「神仙」,「凝神聚气」的「炼养」,「祥瑞和谐」的「仙境」,在大巡思想中,得以保留与再现。作为二十世纪创立的新兴宗教,大巡真理会,结合大韩民族信仰与自身习俗,倡导以「阴阳合德、神人调化、解冤相生、道通真境」为内容的大巡真理,强调宗教组织与个人修行的密切关联,消解了闲云野鹤式修道方式的某些不足,强化了宗教组织对社会生活、未来文明的聚合影响,尤其是着力于从怨结冲克等关系的化解入手,要求道人致诚修道,而修道工夫旨在信奉「相生」真理,经由身心改造,臻于「道通真境」,实现「精神开辟」,进而扩而广之,建成「后天仙境」;其间,个人修得「道通」而与上帝精神永伴,生命臻于和顺「真境」,此佳境与道教主张的个人之「羽化登仙」似曾相近,却又并非大巡终极价值所在——大巡思想价值理想在于,教化众道人信士,践履相生真理,藉由组织力量,走向宇宙整体之「世界开辟」。